第215章 互相融合(2/2)
有时是黑浪军退去的船队里,有甲士偷偷用矛尖在船板上刻“友”字,刻到一半又改成“商”,墨汁顺着木纹晕开,像朵没开全的花。
阿雪的弟弟总爱蹲在镜前看,某天突然指着镜面惊呼。
“你看那艘船!”
镜里正映着艘扶桑小货船,桅杆上挂着半面兽面旗半面锦缎,锦缎上绣的樱花缠枝纹,跟阿雪织机上的一模一样。
掌舵的是个戴斗笠的女子,抬手调整帆绳时,手腕上露着串琉璃珠,一半是长安的青,一半是扶桑的赤。
碰撞声透过镜面传出来,清越得像码头铜铃的余音。
“是织锦的匠人。”
阿雪正在染缸前搅靛蓝,染液里的光纹突然漾起涟漪。
“她们当年跟着遣唐使来学织法,回去后把扶桑的木棉混进了蚕丝里,织出的布又软又结实。”
她捞出块刚染好的锦缎,晾在竹竿上时,发现晨光透过锦纹,在地上投出的影子竟像幅海图,唐的港口与扶桑的岛屿被金线般的光纹连在一起。
板垣的算盘最近总算些新鲜账:“樱花锦十匹换扶桑漆三桶”“唐尺五把换曲尺两把”“《礼记》抄本一部换《倭名类聚抄》残卷”。
他算到“螺钿镜一面换青瓷碗十个”时,算珠突然卡住了——那面镜正是扶桑逃兵带来的,此刻正被波斯商人借去照着清点香料,镜沿的螺钿映着胡椒的金斑,倒像是谁在镜上撒了把星星。
“原来账还能这么算。”板垣摸着算珠笑,指尖的“度”字光纹突然分出细枝,缠上旁边堆着的扶桑度量衡竹简,那些刻着陌生刻度的竹片竟泛起微光。
与唐尺的光纹慢慢对齐,像两个久别重逢的人在比量身高。
老兵醒后就带着人修船,把货箱垒的墙拆了,木料全用去补“拓海号”的船底。
他敲钉子时总对着船板说话:“太郎啊,你看这船又结实了,等下次见着你家小子,咱再同修一次。”说罢往缝隙里塞了把稻粟混种的种子,“让它们在船底发芽,长出的根须能把木板粘得更牢。”
海风穿过船板的孔洞,发出呜呜的响,像有人在远处应和。
智海在“同庆”楼的废墟上搭了间小茶室,用烧焦的梁柱做桌腿,断碑的碎石垒成灶台。
第一壶茶煮的是长安的春茶混扶桑的抹茶,沸水冲下去时,茶叶在水里翻卷,竟凑出个“和”字的形状。
他刚倒出茶汤,就见那艘挂着半面锦缎的扶桑货船靠了岸,戴斗笠的女子捧着个木盒走进来,打开时里面是些织锦工具,针是唐式的三棱针,线轴却刻着扶桑的海浪纹。
“我娘说,当年教她织锦的唐女,总在针眼里穿两根线,一根蚕丝一根木棉。”
女子说话时带着长安口音,“她说线要缠在一起才结实,就像海和岸,看着分开,潮起潮落时早缠成一团了。”
她指着茶室的窗棂,晨光正透过窗格在地上拼出“共”字,横画用的是唐的直线,竖画却是扶桑的曲线,歪歪扭扭的,倒比端正的字更让人心里暖和。
老舵手从广州湾回来了,带回的消息比货还多。
“那边的黑浪军早散了大半,有老兵带着甲士去开荒地,种的稻子一半是长安种,一半是扶桑种。”
“还有人把‘征’字旗拆了,布帛拿去做船帆,说这样航行时能听见唐人的号子。”
他指着货舱里的新货,“你看这瓷器,碗沿是唐的莲花纹,碗底却画着扶桑的海浪,烧窑的老师傅说,窑火里混了两国的柴,烧出来的釉色才这么亮。”
卸货时出了桩趣事:扶桑货船的船工搬青瓷碗,唐的脚夫递过去时说“小心”,对方回了句“请”,两个词混在海风里,竟像句完整的话。
有个年轻脚夫突然笑起来:“原来他们说‘请’,跟咱们说‘请’时嘴角翘的弧度都一样。”
智海的茶室渐渐热闹起来,波斯商人用扶桑漆补香料盒,天竺僧侣借唐的毛笔抄经,扶桑女子教阿雪用木棉线绣花,绣到一半又改成唐的缠枝纹。
某天清晨,大家发现茶室的梁上多了只燕巢,燕子是从长安飞来的,筑巢时却叼了些扶桑的软草,巢边还沾着根唐的稻穗,风一吹,草穗相碰的声音像在说“同住”。
阿雪的弟弟在码头捡到块新冲上岸的木牌,上面刻着“共津”二字,是用唐的凿子和扶桑的刻刀凿的,笔画里还嵌着几粒沙,一半是唐的黄,一半是扶桑的白。
他把木牌插在新立的“缝”字碑旁,转身时看见浅滩的礁石上,去年撒的种子已长成矮树。
结的果实熟了,果皮裂开,露出的果仁一半像稻,一半像粟,咬下去竟有海水的咸和阳光的甜。
智海摘下颗果实,放在“缝”字碑前。
晨光漫上来时,碑上的“缝”字光纹突然活了,像根无形的线,一头缠上矮树的枝干,一头钻进海底的光纹网,那些曾被撕裂的“通”“和”“友”字,正顺着线慢慢往一起凑,拼出的形状越来越清晰。
是幅完整的海图,没有国界,只有无数条光纹织成的路,从唐的港口出发,穿过海浪,一直铺到扶桑的沙滩上。
码头的铜铃又响了,这次是真正的商船靠岸。扶桑船工扛着货上岸时,唐的脚夫递过去的不只是扁担,还有块刚烤好的胡饼。
饼里夹着扶桑的梅干。咬下去的脆响里,混着唐人的笑和扶桑人的惊叹,像两串不同的铜铃被风一起吹动。
晨雾再次漫上来时,没人再闻到铁锈味,只有新织的锦缎香、刚煮的茶香、扶桑漆的清冽味,混在海风里,酿出种说不出的暖。
阿雪望着织机上刚起的新花样,唐的青花缠上扶桑的樱花,金线绣的“共”字里,藏着粒小小的种子,根须正顺着经纬线往布纹深处钻,像要在上面长出片新的原野。
她突然明白,有些东西从来不用特意去缝,就像海和岸,就像唐和扶桑,看似隔着浪涛,实则早被岁月的针脚,一针一线缝进了彼此的生命里。
那些曾经的裂痕,不过是为了让新的光和暖,能更透彻地渗进来,长出比从前更结实的羁绊。
就像此刻码头的朝阳,既照亮了唐人的瓦檐,也晒暖了扶桑货船的甲板,把所有的影子都融成一片,再也分不清哪是你的,哪是我的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