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264章 百草堂之谷芽(1/2)
光绪二十七年的秋老虎格外蛮横,日头把青石镇的石板路晒得发烫,连风卷过街角都带着股焦糊气。百草堂的黑漆木门虚掩着,门楣上\"但愿世间人无病,何愁架上药生尘\"的木刻楹联,被晒得褪了色,却仍透着股沉静的药香。
王宁正坐在柜台后的梨木桌前,左手按脉,右手捻着三指长的银簪——那是他诊脉时的习惯,簪尾刻着的\"百草\"二字被摩挲得发亮。他穿件月白杭绸短衫,领口袖口都浆洗得挺括,只是右肘处磨出了块浅白,那是常年伏在药案上翻药材磨的。对面坐的是粮户李老栓,脸憋得像颗紫皮洋葱,手按在肚子上直哼哼,汗珠子顺着松弛的腮帮子往下滚,打湿了粗布短褂。
\"王掌柜,您给瞅瞅,这肚子胀得跟揣了个冬瓜似的,吃啥都不香,\"李老栓喘着气,\"对门孙老板给的'开胃丸',吃了就跑茅房,拉得我腿都软了,可这胀劲儿一点没减。\"
王宁松开手指,指尖沾了点李老栓的汗,他没擦,反倒凑近闻了闻,眉头微蹙:\"您秋收后,是不是顿顿吃新碾的小米面窝头?\"
\"可不是嘛!今年收成好,家里囤了几缸新米,老婆子顿顿蒸窝头,说嚼着香......\"
\"问题就出在这儿。\"王宁起身走到药柜前,拉开最底层的抽屉。那抽屉里码着些淡黄圆粒,比小米稍大,颗颗饱满,断面露着雪白的粉。他捏起一粒递过去:\"这是谷芽,粟米发了芽晒透的,专消米面积食。您这是脾胃被新米撑着了,运化不动,得用它慢慢调,不能靠泻药硬通。\"
李老栓捏着谷芽对着光看,嘟囔道:\"这不就是发芽的谷子?孙老板说这玩意儿当药是糊弄人......\"
话没说完,门外突然闯进来个穿宝蓝短打的小伙计,是对门济世堂的,手里举着串鞭炮,咋咋呼呼喊:\"都来看啊!济世堂新到的开胃神药,一钱银子一包,吃了立马见效!\"话音刚落,鞭炮\"噼里啪啦\"炸开,烟子飘进百草堂,呛得李老栓直咳嗽。
王宁的妹妹王雪从后堂掀帘出来,手里还攥着把铜镊子,镊子尖夹着片刚挑拣出来的霉谷芽。她梳着条油亮的大辫子,辫梢系着块青布,布角沾着点褐色的药渍——那是炮制何首乌时蹭的。\"孙玉国又来捣乱!\"她把霉谷芽往案上一拍,\"前天我去药材行,看见他收了批发了霉的谷芽,用硫黄熏了熏就当新药卖!\"
王宁没动怒,只是把抽屉推回去,锁上铜锁:\"让他闹。\"他转身往药碾子旁走,那碾子是块青石凿的,边缘被磨得溜光,他舀了半碗谷芽倒进去,手臂肌肉微微起伏,碾子\"咕噜咕噜\"转起来,谷芽的清香混着药柜里的当归、陈皮味儿,慢慢压过了鞭炮的硝烟。
\"哥,咱们的谷芽不多了。\"王雪跟过来,声音低了些,\"库房里只剩小半袋,刚才李大叔这单,再卖两三位就没了。\"
王宁停下碾子,额角沁出层薄汗,他用搭在肩上的白布擦了擦:\"去趟城西老张家的粟田,他家的粟米饱满,发的芽才好。让张阳跟你去,带上竹筛和晒席,咱们自己采了回来发。\"
\"现在?\"王雪看了看窗外,日头正毒,\"这时候去田里,能热晕过去。\"
\"越热越好。\"王宁碾着谷芽,语气笃定,\"粟米要在日头足的时候收,水分少,发芽时不容易霉。你让张阳多带些水,注意别碰伤了穗子。\"
正说着,门外的鞭炮声停了,孙玉国摇着把檀香扇踱进来。他穿件簇新的黑绸马褂,袖口镶着金边,手指上戴个翡翠扳指,晃得人眼晕。\"王掌柜,听说你用谷芽治病?\"他扇着扇子,风里带着股劣质香粉味,\"我这儿有批好货,比你的芽子饱满,给你算便宜点?\"
王宁瞥了眼他身后的刘二狗,那汉子背着个麻袋,麻袋缝里漏出些谷芽,颜色发乌,还沾着泥。\"孙老板的好意心领了,\"王宁把碾好的谷芽塞进纸包,\"只是我这百草堂的药,得自己炮制才放心。\"
孙玉国\"嗤\"了声,扇子往手心一拍:\"不就是发了芽的谷子?还当是什么宝贝。乡亲们,你们可别被他骗了,这玩意儿在田里随便能捡一大把!\"
街上渐渐围了些人,有几个交头接耳,显然被说动了。王宁的妻子张娜这时从后院出来,她刚给晒药的竹匾翻了面,素色布裙上沾着些干草。她手里端着个白瓷碗,碗里是刚熬好的汤药,冒着热气,散着淡淡的甜香。
\"各位叔伯婶子,\"张娜声音清亮,却不张扬,\"这是用谷芽、麦芽和小米熬的汤,大家尝尝。\"她舀了勺吹凉,先递给李老栓,\"您试试,是不是比泻药舒服?\"
李老栓喝了口,眼睛一亮:\"哎?这汤甜甜的,喝下去肚子里暖暖的,不那么胀了!\"
张娜笑着说:\"谷芽甘温,就像给脾胃添柴火,慢慢烧,把积食化了。孙老板的药是泼冷水,看着痛快,其实伤了底子。\"她抬手把鬓角的碎发别到耳后,露出手腕上串着的药香珠串,那是用苍术、白芷磨粉做的,驱蚊又提神。
孙玉国的脸青一阵白一阵,刘二狗在他耳边嘀咕了句,他突然提高嗓门:\"哼,嘴皮子厉害有什么用?有本事让大家看看,你的谷芽是怎么来的!别是从田里捡的陈谷子滥竽充数!\"
王宁放下药包,突然笑了:\"好啊。明天一早,我带大家去粟田,亲眼看看谷芽是怎么采、怎么发的。\"他转向王雪,\"去备车,多带些竹筐。\"
王雪眼睛一亮,转身就往后院跑,辫梢的青布在门框上扫了一下,留下道浅痕。张阳背着药篓从外面进来,篓子里装着刚采的紫苏叶,见这阵仗,挠了挠头:\"师父,这是要去哪儿?\"
\"采粟米,发谷芽。\"王宁拿起墙角的草帽,帽檐下露出双沉静的眼睛,\"让乡亲们看看,咱们百草堂的药,每一粒都来得干净实在。\"
孙玉国看着他们忙碌的身影,扇子摇得更快了,翡翠扳指在阳光下闪着冷光。他突然朝刘二狗使了个眼色,两人悄没声地退了出去,街角的阴影里,不知藏着什么算计。而百草堂里,王宁正把碾好的谷芽仔细包好,递给李老栓,纸包上还印着个小小的\"草\"字印章,那是他父亲传下来的,印泥是用苏木和朱砂调的,红得沉静。
回到百草堂时,日头已爬到竹檐顶上。王宁指挥着把粟穗倒进后院的石碾盘,张阳推着碾子转圈,石碾\"咯吱咯吱\"啃着穗子,金黄的粟粒混着细碎的秸秆落下来,王雪蹲在旁边用筛子细细筛着,筛出的粟粒堆在竹匾里,像堆碎金子。
\"哥,这粟米得淘几遍?\"王雪扬起脸问,额前的碎发被汗粘在脸颊上,她抬手抹了把,倒抹出道灰印子。
王宁正用布巾擦着竹匾上的霉斑——那是去年梅雨季节没留神留下的,他头也不抬地答:\"三遍。第一遍去浮尘,第二遍淘掉瘪粒,第三遍用温水浸,让粟粒喝足水。\"他放下布巾,拿起粒粟米对着光看,\"记住,水不能太烫,就像咱们洗手的温度,烫了芽就闷死了。\"
张娜端来个粗瓷盆,盆沿豁了个小口,是她陪嫁时带的,用了快十年。\"我烧了温水,\"她试了试水温,\"正好。\"
王宁把筛好的粟米倒进盆里,水刚没过粟粒,泛起层细白的泡沫。他伸手进去搅动,粟粒在指间打着转,瘪粒和草屑浮上来,他随手捞出来扔掉。\"发谷芽最讲究干净,\"他对围过来看的村民说,\"就像养娃娃,得勤换衣裳,不然要生病的。\"
李老栓蹲在旁边,吧嗒着旱烟袋:\"王掌柜,这芽得发几天?我家那口子也等着用呢。\"
\"三天。\"王宁捞起一把粟米,水珠顺着指缝往下滴,\"今天泡一天,明天铺在竹匾里,盖上湿布,后天就能冒白芽了。\"他转头对张阳说,\"去把东厢房的火炕烧起来,温度控制在二十来度,太冷了芽长得慢,太热了容易烂。\"
张阳应着跑了,王雪却突然\"哎呀\"一声,指着竹匾边缘:\"哥,你看这几粒是不是坏了?\"那几粒粟米颜色发暗,上面还带着小黑点。
王宁捏起来看了看,眉头一紧:\"是被虫蛀了,赶紧挑出来。\"他拿过一把小镊子,\"发芽前必须把这些坏粒捡干净,不然一颗坏的能染坏一锭。\"
正挑着,门外传来车马声,药材商人钱多多掀着马车帘探进头来,他穿件藏青缎面马褂,手里把玩着个算盘,笑道:\"王掌柜,听说你收了好粟米,我来凑个热闹。\"
王宁起身迎出去:\"钱老板怎么有空过来?\"
\"嗨,别提了,\"钱多多跳下马车,露出双沾着泥的云纹靴,\"昨天在孙玉国那儿订了批谷芽,今早看他那狼狈样,我就知道货不地道,赶紧退了。\"他往院里瞅了瞅,\"你这粟米确实不错,匀我点?\"
王宁指着竹匾里的粟米:\"钱老板要多少?不过得等发成芽才行,我这儿的规矩,生粟米不卖。\"
\"懂懂懂,\"钱多多搓着手笑,\"就信你的炮制功夫。我那药铺最近也来不少食积的客人,正缺谷芽呢。\"他凑到水盆边,闻了闻粟米的味道,\"嗯,一股清甜味,比孙玉国那带霉味的强百倍。\"
说话间,张阳从东厢房跑出来,脸熏得黑乎乎的:\"师父,炕烧好了,温度刚好!\"
王宁点点头,让王雪把泡好的粟米捞出来,铺在垫着棉布的竹匾里,厚度刚好没过指节。\"记住,每天早晚各洒一次水,布要保持湿润,但不能积水。\"他边铺边教,\"芽长到半寸就够了,太长了养分就跑芽尖上了,得在芽刚冒白、根须像细银丝的时候晒。\"
钱多多看得认真,突然指着墙角的铡刀问:\"这是铡谷芽用的?\"
\"正是。\"王宁拿起铡刀比划了一下,\"晒透的谷芽要铡成小段,方便煎药时出味。但不能铡太碎,不然药渣里都是碎末,浪费了。\"他放下铡刀,刀身映出他沉静的脸,\"钱老板做药材生意多年,该知道'炮制虽繁必不敢省人工'的道理。\"
钱多多脸上的笑容淡了些,叹了口气:\"实不相瞒,我前几年也图省事,收过机器轧的谷芽,看着整齐,药效却差远了。还是你们这样手作的地道。\"他从马车上搬下包东西,\"这是我从南方带的陈皮,送你入药,算谢你教我认谷芽。\"
王宁接过陈皮,掀开纸包闻了闻,果皮厚实,带着陈香:\"多谢钱老板,这陈皮至少存了五年,是好东西。\"
两人正说着,林婉儿从外面回来,她药篮里装着些紫苏和薄荷,见钱多多在,笑着打招呼:\"钱老板也来讨谷芽?\"
\"林姑娘也在啊,\"钱多多眼睛一亮,\"你上次说的'谷芽配山楂'治小儿食积,我试了确实灵,就是谷芽得用王掌柜这样的才管用。\"
林婉儿走到竹匾前,轻轻拨开粟米,只见粟粒顶端已冒出针尖大的白芽,她笑道:\"明天一早就能看出好坏了,好粟米发的芽,根须是顺的,歪歪扭扭的都是底子差的。\"她突然压低声音,\"王掌柜,我刚才路过济世堂,见孙玉国在烧东西,黑烟滚滚的,不知道是不是在毁什么证据。\"
王宁眼神一凛:\"他烧东西?\"
\"嗯,\"林婉儿点头,\"火挺大,还听见刘二狗在哭嚎,好像被打了。\"
钱多多哼了声:\"准是假药被戳穿,想销毁罪证。这种人,早该治治了。\"
正说着,突然听见前堂有人喊\"救命\",王宁赶紧往前跑,只见一个妇人抱着个孩子跪在柜台前,孩子脸色发黄,嘴唇发白,肚子胀得像个小鼓。\"王掌柜,您救救我儿子!\"妇人哭得上气不接,\"他吃了孙玉国的开胃丸,上吐下泻,现在连哭的力气都没了!\"
王宁赶紧抱起孩子,手指搭在他腕上,又翻看眼睑,眉头越皱越紧:\"是伤了脾胃阳气,得赶紧用谷芽配干姜、白术,温脾止泻。\"他冲后堂喊,\"王雪,拿新泡的粟米芽!哦不,刚冒的芽太嫩,用库房里剩下的陈谷芽!\"
王雪应着跑去库房,张娜已经烧起了药炉,铜壶里的水\"咕嘟咕嘟\"冒着泡。王宁飞快地抓药,手指在药柜抽屉间穿梭,抓起谷芽时特意看了看,颗粒饱满,断面雪白。\"钱老板,借你的马车用用,送这娘俩去后院躺会儿。\"
钱多多忙说:\"用我的车,我亲自送!\"
林婉儿蹲在妇人身边,掏出块糖递过去:\"别怕,孩子这是积滞化热,王掌柜的药能治好。\"她转头对王宁说,\"我来煎药吧,谷芽得用文火慢慢煎,才能出甜味。\"
王宁点点头,看着林婉儿往药罐里加水,水量刚好没过药材一寸,她用竹片搅了搅,让谷芽和其他药材充分接触,然后盖上盖子,守在炉边,时不时拨拨炭火。火苗舔着药罐,映得她侧脸发红,发间别着的野菊花随着呼吸轻轻晃动。
半个时辰后,药煎好了,林婉儿用纱布滤出药汁,药汤呈浅褐色,带着淡淡的甜香。她吹凉了喂给孩子,孩子起初不肯喝,闻到甜味才小口抿起来,喝了半碗,竟沉沉睡了过去,肚子的鼓胀似乎消了些。
妇人泣不成声:\"多谢你们......都怪我贪便宜,信了孙玉国的鬼话......\"
张娜扶她起来:\"别自责了,以后买药多留心就是。这谷芽汤您也喝些,看您脸色,也是脾胃虚。\"
正说着,张阳跑进来,兴奋地喊:\"师父,芽长出来了!齐刷刷的白芽,可好看了!\"
众人往后院走,只见东厢房的竹匾里,粟米都冒出了半寸长的白芽,根须像银丝般缠在一起,芽尖带着点嫩黄,凑近闻,有股清甜的草香。王雪正拿着喷壶洒水,水珠落在芽尖上,亮晶晶的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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