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五十五章(2/2)
第三个百年,第四个百年,第五个百年,吞贼、除秽、雀阴、非毒,纷纷于六界各处寻回。
第六、第七个百年,一无所获。第八个百年,寻回臭肺与尸狗。
至此,三魂七魄,仅余幽精未归。
漫长的等待中,玉珞重新修回人形,可当年自断九尾,损了胎光,修出人形已是极限,此生修为应再难精进分毫。
玉宸时常能看见玉珞盯着那颗装着折霜两魂七魄的蛋愣愣出神,眸中神色复杂得令人猜之不透。
他小心试探过玉珞是否想起了什么,结果自是一点异样都没有试出来,一次又一次于心底暗自嘲笑自己实在是思虑太多。
第九个百年,玉宸得知苍云之巅似有一缕鸟族魂光,但其藏于重重冰封之地,又魂光又过于虚弱,发现之妖念及修为过低,生怕一不小心将其损毁,故而不敢轻取。
为此,玉宸即刻放下一切事物,亲自前往。
那一缕魂光,静静徘徊于那无边昏暗的冰封之地,灵光微弱,仿佛谁都可以轻易将其毁去。这样的灵息,确实属于折霜,可玉宸如何都没想到,那一缕幽精,竟是如此残破不堪。
他小心翼翼将其收入掌心,不经意间透过附着于那一缕残魂中的弥留神识,看见了一段——无人知晓的往事。
廖无人烟的万妖山脉,忽有一只半妖形态的苍鹰于林中狩猎妖兽,她飞行速度极快,出手狠辣,不足半刻,便将一只千年妖兽击倒在地。
妖兽于地面低吼着想要挣扎,却最终被她一刀封喉。
她心满意足的将那妖兽扛于自己瘦弱的肩膀之上,一路返程,似要回去哪里,可最后却停下了脚步。
她发现自己好像并没有地方可以回去,山脉之中,那个曾经属于她的“家”住进了一个对她而言极其陌生的魔,那魔族左腿残疾,说起话来似不带有任何感情。
他说,那是他的“牢”,与她没有分毫关系。
可怎么会呢,那分明是她和那只小狐狸的家,她们在那里住了那么久,怎么会忽然就成了旁人的“牢”?
她颓然跌坐于那死去的妖兽身侧,紧紧按着太阳穴,不停回想着那只小狐狸去了哪里。
下一秒,她竟忽觉头痛欲裂,双手抱头,将整个身子都痛苦地蜷缩了起来。
——折霜……你不愿我离开,我又何尝想要离开?
——这一切都只是一场梦,我与你之间发生的一切都是假的。
——折霜,我早就做好了随着她的梦一同灰飞烟灭的准备,我很早很早以前便不想离开了……
她想起来了,一切都是一个梦。
她是那只狐狸命中注定昙花一现的虚影,再如何用尽全力,也逃不出那个必然崩毁的“万妖山脉”。
——有时我会想,你与她……是一个人吗……
——我多希望是啊,可我越想越明白,你一定是她,她……却并不一定是你。
可笑那时,她深知自己可能就此不复存在,却仍骗那只小狐狸说:“我在外面等你。”
那只小狐狸,是她的妻,是她命中一点微芒,于眉间自心上,至死不可割舍的挚爱。
如果那真的只是一场梦,注定崩毁消散,她便亲手将那小狐狸安安全全的送出去。
“我不准你死,你一定要活着!如果这真的只是一场梦,你就乖乖出去,我在外面等你。如果你在骗我,你只是想偷偷死在我看不见的地方,那么我告诉你,你若不存于世,我也绝不独活……将你送出去后,此处若未崩塌,我会立即自毁元神随你而去!”
那一刻,她曾是那么坚定。
天崩地裂,暴雨惊雷,都阻挡不了她想护她一生的决意。
可她曾是那么的爱那只小狐狸,爱到甘愿自毁元神将她追随,仍抵不过梦醒之后,记忆虽存,爱却消散无踪。
——折霜,我在梦里,遇到一个傻瓜。她将我放在心上,我亦将她放在心上。
——她将我
送离梦境时对我说,若我骗了她,若那不是梦,她便自毁元神与我同死。
——她是世上待我最好的人,她不是别人,她是你……
她看见玉珞哭得那般痛心,慌忙间想要向前靠去,却不料每多靠近一分,玉珞便后退一分。
她一时慌忙无措,努力回忆着那仅存于梦中的种种,试图找到记忆中最最温柔的口吻,对玉珞说出那些自己曾经说过的承诺。
她失了爱,可她仍愿护她一生,仍愿娶她为妻,仍愿对她好,陪她玩、陪她闹,会为她做吃的,不再像从前那样罚她抄书……
可不知为何,话至于尾端,竟脱口而出一句:“只要你愿意留下来,从此与涂山划清界限,你便是我的妻,我会永远对你好。”
不……她没有想这样说。
她没有,没有想要说出那样的话。
——看来,你什么都记得。
她看见玉珞眼中深深的痛苦与绝望,与此同时,就好似有一双手狠狠掐住了她的咽喉,她越想开口解释,便越是什么都说不出来。
——可你不是她。
不,她……
她是,可那曾于枕畔同她低声细语之人……为何于忽然之间,再也不信她分毫……
——你要如何爱我呀,折霜?用一段回忆,还是用那所谓的责任?
——你也曾真心待我,纵使我伤你至深,仍愿以一魂换我轮回转世……可你为何偏偏舍了幽精?
——你既决意斩断爱恨,又为何还要来招惹我?你明明不爱我,却要一次一次对我好,一次一次让我产生错觉……你可知我心中所有的希望、绝望,全都源自于你?
她怔怔看着玉珞句句紧逼,言辞如刀似剑,生生将那一颗真心刺得鲜血淋淋。
——你是在报复我吗,折霜?
——你做到了,你让我明白,一切的美好都只是一场梦,如今梦醒了,我不会再痴心妄想了……
为什么,她只想做那万妖山脉中无忧的鹰,却最终在梦醒之后,不得不背负起另一个“自己”的一切。
她望着玉珞的背影,一时只觉千言万语堵在心里,却是一句也说不出口。
——我不想留在你身旁卑微乞怜了,你能放我走吗?
原来,玉珞对“她”有那么多的怨,而她,终是变成了玉珞口中那个“不懂爱恨”的无情之人。
可她们之间分明爱过,她们分明有那么多美好的回忆,有一生一世的诺言……她怎能不去兑现?
绝望之中,她选择不惜一切换回“自己”曾经抵掉的幽精。
可谢书林却告诉她,能与幽精等价之物不多,性命,或是梦中那段记忆,别无他选。
——为什么,是那段记忆?
——那是你的另一次生命。
——所以,我会消失?
——对。
她沉默了许久,于心间轻声询问另一个“自己”:“你爱她吗?”
“她”缓缓应道:“我当然爱她,若是不爱,又怎会为她舍了爱恨。”
“既是如此,往后,便由你替我……护她一生吧。”
那是她短暂一生中,做得最最可笑的错误决定。
意识彻底消散的那一刻,她从未想过自己还会再次苏醒,可当她再临世间之时,“她”已将玉珞伤得彻底。
——她是我此生藏于心间不忍伤及分毫的人,你答应过我,会爱她一生……
——可为什么,我将她交予你,你却终是把她的心……践入了泥泞?
她疯了似的掐着自己的脖子,痛苦挣扎中,神色异样的癫狂,仿佛恨不得将那伤害玉珞的“自己”彻底掐死。
终于,她拼尽全部力气,杀死了那个眼前满是仇恨的“自己”。
而下一秒,她体内的幽精竟一寸一寸缓缓碎裂,其中一半,随风消散。
她终是将那在心底生根发芽的恨,彻底于驱逐殆尽。
可是……什么都晚了。
她缓缓抱膝,于那妖兽彻底冰冷的躯体旁,紧紧蜷缩着嘶声痛哭。
就像是一个,黑暗之中失去了最后一缕光亮的孩童,绝望而又无助。
一个身体里,住着两个人吗……
玉宸怔怔看着掌中那一缕残魂,一时心间所有不安竟都渐渐消散。
近千年来,他每多寻回一魂一魄都在担心,担心若有一日魂魄集齐,未入轮回的折霜带着往昔的记忆重归于世,会再次伤害早已放下了一切的玉珞。
若不是玉珞如何都放不下折霜,他必然不愿出手相救,毕竟折霜骗婚是真,借此机会杀他父王更是不容否认。她本就是个心狠手辣之人,不管对玉珞有过多少真心,最终也还是为了心中仇恨对玉珞伤之入骨。就算可以重来一世,谁又能保证她不会再反复无常?
如今,他已至天劫之岁,也许在几个百年后便会在某次天劫后不存于世,真留这样一个折霜在玉珞身侧,他又如何放心得下?
这般犹疑,于他心中久居千年,如何都挥之不去。
万幸,在这一刻,终是散去了。
幽精已残,此后折霜的命中,只余下爱,再无一丝仇恨。这样的她,应能护得了玉珞余生了吧……
玉宸是个大骗子。
他分明说过,只要找回三魂七魄,折霜便能回来,可时至今日,距最后一缕魂魄寻回之日,已过了足足百年。
一转眼,千年已过。
玉珞从未想过,自己会等一个人一千年,可这一千年来,她竟没有一刻想过停下这样的等待,仿佛命中注定,生死皆要与那人相依相伴。
“折霜什么时候回来啊。”她一次又一次的问,可不管是玉宸还是路念兮,都无法给她一个准确的答案。
“快了吧,应该……”
对玉宸而言,这蛋那么多年孵不出个东西,他这个当年夸下海口之人比谁都头疼,疼到几次想找个小锤子把那蛋敲开个缝看一眼,瞧瞧里面的小鸟到底长多大了,顺便问一下它究竟打算何时出世。
可是玉珞哪准啊,自从知道玉宸有那种丧心病狂的想法后,每日都将蛋护得好好的,片刻也不松手,玉宸手里但凡拿着点看上去比较危险的玩意一靠近,她就下意识想躲。
这些“看上去比较危险的玩意”包括但不限于刀剑、钉锤、镇尺、竹简、酒坛,甚至于西瓜、核桃一类好像可以砸蛋的食物。
岁月如白驹过隙,日日夜夜的等待,淡去了很多曾于心底无比深刻的记忆。
玉珞差点以为,玉宸对她撒了个谎,她这一生再也等不到了。
可就在一夜梦醒后,她猛然看见一只毛绒绒、小小只的幼鹰正背对着自己,站在枕边扑扇着毛都没长齐的小翅膀。
“折霜?”她犹疑着叫出那个名字。
它转身将她回望,豆般大小的眼中闪过一丝窘迫。
久别重逢,恍如隔世。
“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!”
久到,仿佛有两世那么长。